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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当现实变得愈发魔幻诡谲文学似乎显得苍白无力阿多诺甚至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但痛失伟大对手布鲁姆的米勒相信文学能以其独特的敏锐触角洞悉人性世事它帮助那些在巨大灾难中无声呐喊的受害者发声让我们看见他们的伤与痛血与泪指引我们直面黑洞并在黑暗中寻找熹微光亮文学即人类的故事危机时刻我们依然展卷阅读是因为我们渴望在字里行间寻得我们何以至此以及将去向何方的启示


以下内容摘自J. 希利斯·米勒共同体的焚毁奥斯维辛前后的小说



奥斯维辛之后甚至写首诗也是野蛮的

——西奥多·阿多诺



评论者们曾纷纷打趣阿多诺这句名言阿多诺后来做出修正长久的痛苦当然有获得表达的权利就如被折磨的人不得不吼叫……所以说奥斯维辛之后不能写诗或许错了将诗歌比作受刑者的哀号虽说得通但至少有点奇怪例如按照这种说法我们就很难恰如其分地欣赏保罗·策兰作为大屠杀幸存者所创作的诗歌的复杂性阿多诺并没有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他说的是甚至写首诗noch ein Gedicht也是野蛮的或许阿多诺的措辞可以解读为奥斯维辛之后甚至再多写一首诗也是野蛮的野蛮之处在于现在写诗面对的是让人惬意的白纸或电脑屏人们或冷静或激愤地坐着写诗——说得更确切些写些或长或短的诗性文字阿多诺意在强调写作的具体动作笔在纸上涂涂手指敲敲键盘诗歌就写出来了奥斯维辛之后这么做是野蛮的


除此之外阿多诺可能还指奥斯维辛之后每个人都应尽力确保类似悲剧不会再次发生倘若不然就是野蛮写诗无济于事恐怖阴惨的年月里我们无暇审美无暇超然于政治之外继奥斯维辛之后的这些年月里原本不可能之事也成为可能奥斯维辛是历史的转折点正是在那时欧洲的德语区以更为高效的官僚组织和技术手段对六百万犹太人实施了骇人听闻的种族灭绝而这个地区原本孕育了西方文化的最高成就贡献了贝多芬康德黑格尔耶拿学派更不用提马克思里尔克托马斯·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和卡夫卡这些伟人



阿多诺此言的语境是我们所了解并称作审美意识形态的东西这种意识形态认为诗歌作为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主要与黑格尔的sinnliche Scheinen der Idee理念的感性显现sensible shining forth of the idea相关此处黑格尔的理念也是海德格尔的存在SeinBeing所表达的内容海德格尔认为诗歌彰显超验的存在揭示大写的存在他始终对希腊语中的真理aletheia一词保持的关注即说明了这一点从该词的词源结构着手词根lethe前加上否定性的前缀a海德格尔认为该词唤回了被遗忘的存在诗歌对海德格尔而言能够去蔽能够揭示并追溯被遗忘的存在还有一种可能阿多诺此处将诗歌看作主观情感的表达又或许他将诗歌视为精致美丽却内部封闭的物件儿仅由语言构筑起它的有机统一正如文学传统中常见的两大隐喻所形容的那样诗歌常被比拟为花或精妙的人体


马拉美的诗的危机Crise de vers中有一名句以马拉美惯有的风格表达了类似看法不同于平铺直叙该句采用了诗意的言说方式我说一朵花我的声音便让花的外形被遗忘除此之外某种异于一切花萼的东西一种美妙的理念本身便音乐般地响起那是在所有花束中都无法觅得的东西然而阿多诺暗示上述三种美学意识形态的表述都不足以说明写诗会在奥斯维辛之后的生活中发挥积极作用诗歌并不会带来社会政治领域内某些真实的改变比如确保奥斯维辛不再发生而后者才是我们应当关注的我们无暇旁顾


阿多诺措辞中的野蛮barbaric也值得注意为什么他单单选用该词而不是其他表达比如说不道德的immoral或者不负责任的irresponsible野蛮人处于文明社会界线之外学界认为希腊人称非希腊人为野蛮人是因为这些人的语言在希腊人听来就像在说尽是些无意义的声音不是好的语言同样阿多诺认为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诗歌是无意义的音节满是喧嚣就像没有所指的于现实无益这样的声音就像人类在建造巴别塔时语言被耶和华搅乱后变成喋喋不休的蠢话而野蛮的声中的胡言乱语让每个人都无法理解自己的同胞


《共同体的焚毁:奥斯维辛前后的小说》
(美)J.希利斯·米勒 著
陈旭 译


阿多诺这句著名的格言出自其文化批评与社会Cultural Criticism and Society一文的倒数第四句该文微言奥义三言两语无法将其重置回该文语境更不用说辑有此文的棱镜Prisms一书乃至阿多诺著作的整个语境我无意梳理但有一点应当言明有点出人意料的是阿多诺这句名言出现的语境并非指当时写诗是野蛮的而是指当时坚持文化批评已无可能因为整个社会都空洞堕落文化批评顷刻间就与它要批判的对象形成共谋反被其掌控对象所拉拢阿多诺说传统的超越性的意识形态批判过时了奥斯维辛之后的艰难岁月不可能再有那样的批判阿多诺此文与当下西方社会和文化的学术研究有着惊人的相关性甚至对与该文迥异的本书而言也是如此尽管本书也致力于修辞阅读和文化批评然而我还得稍作停留讨论一下阿多诺的名言在该文中的直接语境


即使是最极端的末日意识也有沦为无关痛痒的唠叨的危险文化批评发现自身处于野蛮和文化的辩证法的最后阶段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而这甚至阻挠我们知晓为何现在已经不可能写诗绝对的物化本以知性进步为其要素之一目前却正准备完全吞噬我们整个心智如果批判性思考局限于自我满足的冥思苦想它将无法应对这样的挑战



尽管没有明说但阿多诺有可能用写诗指代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比如小说戏剧等虚构性作品我们文化语境中的文学即使沿用真实的地名甚至想象性地呈现历史名人它对文字的运用也奇特地无涉现实


自阿多诺宣告他严厉禁止写诗以来许多作家包括保罗·策兰和伊姆雷·凯尔泰斯Imre Kertész在内的许多大屠杀幸存者都无视阿多诺的禁令他们要么写诗要么创作其他文类的作品假设那样的创作行为尚且可疑那么花时间去分析那些文学作品得有多值得怀疑——即使那些作品属于所谓的大屠杀文学不过这却是我在本书中要做的事


我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阿多诺的禁令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呢答案就是他没有意识到文学是见证奥斯维辛的有力方式无论那份证言可能存在什么样的问题文学本身成为见证特别能够提醒我们不要忘记那些逝去的超过六百万的生命并由此指引我们从记忆走向行动以文学的方式作证迥异于亲耳聆听受难者的哀号而阿多诺在回想之后亦承认奥斯维辛之后的诗歌可以表现后者再者尽管策兰有名句说没人能为见证者作证但我的解读能见证我对这些特定作品的感受从而有可能指向雅克·德里达意义上的将到来的民主the democracy to come


正如大屠杀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纳粹的种族灭绝行为的独特性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例如克里斯托弗·布朗宁Christopher Browning写道我相信大屠杀事件是人类历史上的转折点——是已有的种族灭绝事件中最极端的情况如下两个因素把它和其他大屠杀区分开来一是灭绝意图的深度和广度——也就是说纳粹帝国版图所及之处以杀光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内的所有犹太人为目标二是运用的手段——确切地说就是调配现代民族国家的行政资源和西方科学文化的技术力量


虽然我同意奥斯维辛在上述两方面是独特的而且几乎是无从想象的独特完全的独特性抵制归化因而拒弃理性理解或想象但关于奥斯维辛的文学作品仍然可以得到某些表现类似事件的文学作品的呼应请记住类似事件不是相同事件而是具有某些相似之处的事件的并置这有助于理解类比的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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